卷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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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军王爵字大封,博通今古,不求进取,而工医,能起死回生,危疾遇之罔不活。某军有大贵人,举家数百口皆疫,疫且将死,延之治。王逐一视脉投剂,皆立起。惟贵人不与疗,强之再,乃开方,大书云∶砒霜三钱,火酒四两,煎服。贵人愕然,谓之曰∶“若是者不速死耶?”王正色曰∶“若贵人者,不速死何俟?”贵人曰∶“我何罪而至是耶?”王曰∶“贵人身为大臣,不思致君泽民,乃以货利为心,横求苛索,八旗军士,痛恨入骨,一旦圣明知之,赐死西市,身首异处,家财籍没,妻孥入官,不若速饮余之砒酒,庶几完其头领,保全家口,此真良药也,宁以为毒而却之乎?”于是贵人悚然受教,卒改其行。

郡中朱姓,素有饮癖,在左胁下,发则胀痛呕吐。始发甚轻,医者每以补剂疗之,发益勤而甚。余戒之曰∶“此饮癖也,患者甚多。惟以消饮通气为主,断不可用温补,补则成坚癖,不可治矣。”不信也。后因有郁结之事,其病大发,痛极呕逆,神疲力倦,医者乃大进参、附,热气上冲,痰饮闭塞,其痛加剧,肢冷脉微,医者益加参、附、助其闭塞。饮药一口,如刀箭攒心,哀求免服。妻子环跪泣求曰∶“名医四人合议立方,岂有谬误?

人参如此贵重,岂有不效?”朱曰∶“我岂不欲生?此药实不能受!使我少缓痛苦,死亦甘心耳。必欲使我痛极而死,亦命也。”勉饮其半,火沸痰壅,呼号宛转而绝。大凡富贵人之死,大半皆然,但不若是之甚耳。要知中病之药,不必入口而知,闻其气即喜乐而欲饮;若不中病之药,闻其气则厌恶之。故服药而勉强若难者,皆与病相违者也。

《内经》云∶临病患问所便。此真治病之妙诀也。若《孟子》云∶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。此乃指攻邪破积而言,非一例也。

邻人顾姓者,因少年勤内事,头皮血出如汗。此肝肾之火逆上,因血热甚,所以从发窍直出。盖汗乃血之液,从气化白。经有肌衄一条,因气散不能从化,故肌肤汗血。此证非气不能化,化亦不及也。与甘露饮而痊。

章御臣屡梦白人,持刀自割其头,至流血即惊醒,渐至闭目即梦,众医莫措。松江沈鲁珍治之,曰∶寐而见白人者,肺虚也。以独参汤,每剂一两,服之而愈。

当湖汪希生内政中年时,每食猪肉即体战栗,屡医不效。嗣因他病服逍遥散数剂,而旧疾亦瘳。后与余谈及此事,并询其故。余谓《素问》云∶诸禁鼓栗,皆属于火。此必肝胆素有郁热,猪肉乃动风之物,能引动其病,而不能开其郁,故食之即发。逍遥散开郁散火之剂,所以偶服得愈。愚按钱塘吴君馥斋令正,每食猪肉少许,即腹痛气冲,神瞀如寐,必呕吐而始舒,如是者经年。余亦作厥阴郁热治,以雪羹当归龙荟丸而瘥。

余郡一人,项边忽痒,渐起白痕一条,相延渐欲至喉,痒不可忍。群医莫识。一方士以刀轻开其痕,出白虱甚多而愈。曰∶此虱瘤之类。凡皮内作痒,或起痕、或高起,皆其证也。

杭州周南溪,年三十余,体壮畏热,饮冷贪凉,至仲秋忽两腿筋脉掣痛,数日后牵掣至两臂,又数日手指一动即周身筋脉掣痛而绝,诸治不效。余脉之弦而急,弦为饮,急为寒,乃寒湿生痰,流入筋隧也。以半夏茯苓各三钱,白芥子二钱,橘皮木瓜各一钱五分,干姜一钱,生姜三片,煎送控涎丹一钱。服后手指可动,再服手足不复牵掣,改与六君子汤善后而愈。

湖州汤荣光解元,世业伤科,接骨有奇效。其家佣者采桑于树,树折坠地,腹着枯桩而破,人即昏晕。汤闻之,令徒携药敷治。徒视疮口二寸余,已透膜,内系红肉,不见肠,故以线缝之,而形似口张不能合。徒以告汤,自往视之,果然,乃令舁归。佣少醒,复饮以药酒,使不知痛楚,随用刀割伤口使宽,以铁钩钩膜内红肉出,则其大如掌,乃宿患之疟母也。始如法敷治疮口而愈,宿疾顿除。

一富翁倾跌伤臂,骱脱,护痛不许人动摇,人皆技窘。汤令患者向隅立,卒取冷水泼其顶。患者陡作寒噤,即乘势将臂一把,骨随入骱,愈矣。

一人因跌而脊骨脱骱者,下节错向内,无可着手。汤令其家密备栲栳一只,中安绵絮,置于旁,扶患者环柱走,走乏,卒推置栲栳间,上身直而下体弯环,所脱脊骨稍凸出,遂以按入而愈。愚谓此等手法心思,非凡庸所及,苟能触类而通,则自无难题矣。

吕氏妇病两旬,延余视之。甫入室,病患裸衣而卧,神色不清,犹自掖被掩其胸∶及按脉,细而无神,目瞀内烦,咽痛不能容汤水,身冷如冰,汗出如洗。余思仲景云∶大寒反汗出,身必冷如冰,咽痛目瞀者,龙雷之火上炎也。用熟地一两,桂、附各一钱,菊花三钱,煎成,冷水浸凉服之,诸病如失,即索粥饮,次日再一服,随以大补之药十余帖而安。愚按大寒反汗出,乃阴盛格阳于外也,故身冷如冰;咽痛目瞀者,阳戴于上也。凡格阳、戴阳,皆是虚阳外越,所谓内真寒而外假热故可以以桂、附引之内潜,不可误谓龙雷之火上炎也。夫春分龙见而雷乃发声,秋分龙蜇而雷乃收声。是龙雷之火,必炎于阳盛之时。人身一小天地,肝为角木,震为雷,龙雷之火即肝火也。必肾阴虚者,肝阳始炽,致生龙雷上炎诸证。治宜壮水制火,设昧此义,而妄援引火归元之说,不啻抱火救薪矣。古书辨别不清,贻误非浅。惟叶天士先生《景岳发挥》、何西池先生《医碥》,发明最畅,学人所当究心也。舍弟仲韶,于乙卯新秋陡患洞泻,数行即浑身汗出如洗,恹恹一息。夤夜速余往视,脉亦沉细,身凉不热,宛似虚寒之证,惟苔色黄腻,小溲全无,乃湿热病也。与桂苓甘露饮,一剂而瘳。附录于此,以便互勘。

友人洪岳山,用仙人杖炭与 牛齿等分研末, 子内青油调,以箍脓甚效。后余治一肝郁为病,中脘胀滞作痛,腹渐大,欲成胀病。治以宣利疏养之法,二十余剂,腹中已觉宽畅,惟大腹仍空阜不瘪。思索再四,于原方加入仙人杖数寸,一剂果平。盖嫩竹出土自枯,取其自然之性,遂合病机,而收捷效。

愚谓方药主治,皆可借用。有人因劳力后季肋作痛,诸药不愈,而问治于余,适徐君亚枝有保胎神佑丸寄送,余遂以三钱与之,竟尔霍然。继有因踢伤而腹痛时作者来乞药,亦用此丸一服,果下黑矢而平。

道光丁亥秋季,病寒热者中脘俱结块如覆碗,投以泻心、陷胸皆不效,死者不少。因阅《外台秘要》,载有增损理中丸方,主治纤毫不爽。余用以治此证,无不立应。间有一时不能消,仍作丸服以刈根株。凡余所治,其最剧者陕人王姓,群医杂治两旬,邪块较大,按之拒痛,四肢逆冷,形萎面青,齿槁,舌镜无津,大便旬余不解,脉弱欲伏。余谓邪气搏结中宫,正气津气几已消涸,即师其法,用东洋参白术各二钱,黄连干姜各五分,牡蛎五钱,花粉三钱,枳实一钱五分,元明粉三钱。服后便行,块即渐减,脉亦稍起,四肢略温,仍以是方加减,十余剂而痊。

陈氏妇盛夏病霍乱吐泻,腹中 痛,四肢厥冷,冷汗溱溱,转筋戴眼,烦燥大渴,喜冷冻饮料,饮已即吐,六脉皆伏。余曰∶虽霍乱,实脏厥也。经云∶大气入脏,腹痛下注,可以致死,不可致生。速宜救阳为急,迟则肾阳绝矣。以四逆汤∶姜、附各三钱,炙甘草、吴萸各一钱,木瓜四钱,煎成冷服。日夜连服三剂,四肢始得全和,危象皆退,口渴反喜沸汤,寒象始露。即于方中佐以生津存液之品,两服而安。愚谓此案论证用药。皆有卓识,惟不言苔色,尚欠周详。其真谛在喜冷冻饮料而饮已即吐,若能受冷冻饮料者,即为内真热而外假寒矣。

倪姓患霍乱吐泻,审知始不作渴,四肢不逆,脉不沉细,一医用大顺散两帖,渐至于此,因见四逆,复加附子,脉证更剧。余曰∶此病一误再误,命将殆矣。若果属寒,投热病已,今反四逆,脉转沉细欲伏,乃酿成热深厥深,与热邪传人厥阴者何异?即以竹叶石膏汤人参西洋参,加黄连滑石,两剂而愈。同时有陆姓患此,医用回阳之剂,日夜兼进,厥逆烦躁日增,病患欲得冷水,禁绝不与,甚至病者自起拾地上痰涎以解渴,迁延旬日而死。噫,即使真属阴寒,阳回躁渴如是,热药之性,郁而无主,以凉药和之,病亦立起。不学无术,曷胜浩叹!

张氏女夏月患霍乱,医用姜、附、藿、朴、茱、连等药,吐呕虽止,腹痛不已,而痢五色。至第八日,始延余诊。两目罩翳,唇红舌绛,胸隔烦 ,口渴引饮,脉细数,沉部有力。是暑秽之毒,扰乱中宫而病霍乱,苦热虽欲开郁止呕,毕竟反助邪势,致变五色毒痢。与子和桂苓甘露饮黄连银花黑豆,两服翳退,而诸恙降序,胃亦稍苏,因畏药不肯再服。余谓余邪未净,留而不去,残害脏腑,必转他病。乃与三豆汤加甘草代茶,频饮而愈。

李陆集园,治寒湿暴侵,咳嗽不止,用猪肺管一条,入去节麻黄二、三分,两头以线扎紧,配以杏、苑、橘、枳、苏子等品煎服,甚有巧思。

王燮庵乃郎痉病角弓反张,儿医不能治。王自用当归四逆汤,一服汗解,亦可谓善读仲景圣书矣。然此必太阳风寒之邪,因血分不足而内犯厥阴,故宜此方,非凡痉皆宜此方也。

一成衣患三疟数年,继又痢下,后患周身浮肿,待死而已。忽得一方,用新鲜楝树上蕈一枚,切碎煮熟,连汤淡服,一啜而三恙悉痊。

王燮庵幼时,痧后食酸太多,咳呛不止,年余骨立,五心烦热,已近童劳。一人教于每日黎明,以头窠鸡子一枚,打千余下,入盐少许,沸汤瀹服,百日而痊。

黄氏妇崩血不止,大便泄泻,半身痹痛。余脉之,右濡、左浮弦略数,知其脾有积湿,肝有郁热,因外风内陷,入肠胃则泄,入血室则崩,窜络则痛也。与旋复花汤加归须、桃仁柏子仁润血和络,川芎神曲以化湿,芩、防坚营散风,五服而三恙全愈。

常州伍某素壮健,方啖饭,忽呼痛倒地,云胸膈如刀割,群医莫解。阅三日,恹恹待毙矣。一老人过问病患,令磨陈墨汁与啜,痛立止,病如失。因问此何证?曰∶记少时邻人患病类此,一老医以此法治之而愈,谓误食天丝毒也。想墨汁无害,故令试之,不料其果合耳。

固始有人于元旦食汤圆讫,方出门贺岁,忽腹如火烧,痛不可忍,晕绝仆地,移时稍苏,而号痛声彻四邻。

延医诊视,皆云脉细如丝,不治。越日门外来一丐僧,家人辞以有病,僧云何不问我,家人苦无策,姑令诊视。

僧一望即曰∶是误食蛇精也。于破囊中取药丸一粒,以水研灌。移时病者起,呕如雀卵者数枚,僧云未也;复呕秽野狼藉,出一物如鸡子大,僧曰是矣。剖视乃血裹中蟠一小蛇,见人遽动作势上下。病已若失,举家惊服。叩其所以,云多年陈谷,蛇交其上,余沥粘着,误入腹中,乃成此物,少停即洞胸腹出矣。僧径裹蛇而去。愚谓二证皆不易识。大凡腹中卒然大痛,在饮食后而无别证可凭者,无非中毒也。重用玉枢丹研灌,似亦有效。

海州刘氏子,五岁出痘,遍体疙瘩,大如瓯,凡三、四十枚,医皆不识。一老妪见之曰∶此包痘也。吾所见并此而二,决无他虞。六、七日疙瘩悉破,内如榴子,层层灌浆皆满,真从来未睹者。痘书充栋,亦未道及。可见医理渊微,即此一门,已难测识矣。

一妇免身后,脬肠内损,积秽碍塞,清浊混淆,而大小溲易位而出。以生黄丝绢、黄蜡白芨明矾琥珀,锉末水丸,猪脬一具煎汤下,即愈。

一人无故舌出于口寸余,或以巴豆烟熏之,饮以清心脾之药,不效。余取鸡冠血涂之,使人持铜钲立其后,卒掷于地,声大而腾,病者愕顾,视其舌已收矣。或请其故。曰∶无他,舌为心苗,心主血,用从其类,必鸡冠者,清高之分,精华所聚;掷钲于地者,惊气先入心,治其原也。

富人冯氏者,寒热如疟,溲溺闭塞,少腹隐痛,汗出淋漓,医以为瘵,频饮补剂,日益憔悴。余切其脉细,重按之沉紧而实。曰∶此有积瘀而成小肠,于法当下。咸谓病久 羸,下恐有害,且素逸处,安有积瘀。余曰∶论脉如是,可询病者,曾持重物否。其人以告病者,初不省,既而曰∶一月前会携镪方出,遭客至,匆遽复入,越日而寒热作,得毋是耶?药已遍尝而病不去,盍从其治!遂用桃仁承气汤,捣土牛膝根汁和服。次日腹下痛如刀割,殷血从溲溺出。如是数次,痛良已,病寻愈。

余视疾以之至先后为序,一日于众中瞥见一人,额端已起白色,急呼前,问所患。曰∶臂有微肿。视之,仅一小 。因潜谓同来者曰∶此白刃疔,色已见额,速归矣,危在顷刻。其人方出门,面部色渐趋口角,未至家死。

有仆足跟肿,终日奇痒。余曰∶此虱瘤也。破之,出黑白虱数百,痒止肿亦退。

一人患时疫,发狂谵语,若有物凭之,曰∶不飨我,当取汝手骨。已而十指软堕如饧。余曰∶是谓筋解,实痿证也。古人治痿独取阳明,脾主四肢,表里相应,投以桂枝白虎汤,神识顿清,手指无恙。

潘氏子肋下肿溃,窜孔甚巨,孔中作声,如婴儿啜泣。余曰∶是名渊疽,法不得治。其母哀请曰∶是子少孤,婚又未久,一脉之传,惟此而已。余闻之恻然,乃曰∶但善调摄,更量力以行阴德,万分一得不死,专事医药,不足恃也。母子唯唯受教。余乃日夜属思,以谓证属大虚,固当补益,但疽孔作声,则内膜已破,气从旁出矣。

非护其膜,补亦徒施!以人参、白术乌梅炭、白芨、白蜡象牙屑猪脊髓和为丸,令日三服,以固气;仍捣诸药,益以生肌之品,制若粘饼,塞疽口,丝绵裹青铅罨其外,大膏药盖之,阔布缠缚其体,三日一易;复用参麦六味加龙、蛎等品,煎汁饮之。如是二十余日,其声渐除,三月余而口敛。余初经治,不望其果奏效也。

镇洋郑秀才颈下出水,涓涓不绝,已数年矣。医谓串 。余视之,溃口三、四,皆甚深奥,曰∶此古所谓蚁也。用穿山甲炙存性研敷,果瘳。

有食阿芙蓉者,遍体发 ,痛痒交作,抑搔肤脱,终日昏聩,言语诞妄。余曰∶此中毒之最盛者,寻常解法,恐不及济。用朱砂一两,与琥珀同研末,犀角磨汁,和三豆汤进之。神志顿清,而遍身无皮,痛不可忍,复磨石菖蒲绿豆粉如尘粘席,乃得安卧,不半月愈。

一妇患三疟年余,忽转身发疮,大皆如钱,疡医治久转剧,饮食不进。余曰∶此伏邪走泄为疮,三阴无恙矣,不可作疮治,而以寒凉伤胃也。以四君子加 、归、白芷,数服即愈。

昔在海门,有同事樊姓者,肩上患痈,医进荆防败毒散而寒热大作;又进仙方活命饮、外敷三黄散四五日,侠脊 肿作痛,红晕满背,脊间高如覆碗;又饮内疏黄连汤、外涂铁箍等散,更日服蜡矾丸,至十朝黑陷,声嘶呕恶,汤水亦不能沾,十一朝昏晕不苏。前医皆云毒盛无可挽回,招之不至矣。有故游击杨公朝栋之孙忘其名,善治痈疽,因不识字,人皆轻之。樊证濒危,不得已邀彼来视。笑曰∶此非阴证,被寒凉遏抑所致。用吾药而患处能高起者,尚可救。乃出药敷疮上,越日果高起。杨复视曰∶能从吾言,此疾可生。第一不许服药,第二不许忌口。缘现下粒米不进,必停药三日,使胃中宿药渐消,自能进食。既能食,正宜投其所喜,岂可强禁其口,而再绝其胃气哉?如此则百二十日可以收功。后竟如其言而愈。至所用之药,留心揣测,终莫能识。然此证若于初起时,内以点舌丹汗之,顶上以蟾酥丸白降丹泄其毒,使有出路,必无横溃决裂之祸。寒凉日进而胃闭不纳,蜡矾频服而声嘶作呕,酿成败证。设无杨公,人亦但知其死于病,恶知其死于药乎?举世梦梦,良可深悼。

壬寅,余在海门之东昌镇。有徐姓者,患胸铄,腐肉上至顶,下至颈,左右至两耳,医不能治。余悯其贫,为设法痊之。并不服药,凡百四十余日而收攻。此开手第一证也,由是求治者踵门不绝。余初亦未知不服药可愈病,因目击杨公之法,而私淑其意,治之果应。始悟世之外科,朝凉暮热,欺世盗名,杀人不可胜计,而无形迹可寻也。其始临证,则曰死证也,或他人治过之证,则曰前医误治,不可救矣。皆为日后邀功避谤之计耳,可叹也已。

余在海门,见沈氏司炊者患唇疔,自辰至午,口不能开,医投葱矾不能吞,用活命饮亦无济。易医屡进寒凉,遂硬肿至项,色白不变。最后一医砭肿处,出血筋一条,流血不止,知饥不能食,至三十一日而死。夫唇疔急证也,色白无红阴证也,发于手足阳明交会之所,误投寒凉克伐之药,内热为外寒所束可知。若初起时刺委中及阳明诸穴出黑血,进点舌丹汗之,外涂蟾酥,或有可效。惜诸医皆不知之。不然急证安能延至一月余之久?人不知死于药也,哀哉!

癸丑四月,桐乡屠甸镇张德祥令正,年八十一岁,患脑铄,医者皆云必死。余视之,疮已溃烂不堪,不卧者二十三日,不饮食者五日,平素体肥,肌已削尽,两耳绝不闻声,脉象弦数。性不喜药,一病至此,亦未尝一药也。诸医皆谓不服药以至于是,余谓溃败至此,尚可挽回者,幸未服药耳。但须从我言,行我法,则五、六十日可以收功。盖疮口已深,须开一孔泄其脓血,若不从我言,则下延及喉,虽有神丹,不可救矣。病家唯唯。遂开一孔,去黑血盏许,脓亦相等。明日头重如失,两耳能听,且进粥碗许。越五日复视,腐肉下半脱尽,新肉已生,细视上半黑处,尚未全死,用物挑起其皮,入药于内,令其每日抽换,果得粘连。凡九十日全愈。其满头之发皆白,而烂处复生之肉,新发皆黑。此人至今尚健,益信享高年者不服丸散。嗣有于某等十余人,余悉治愈。是此证并无死法。曩上海望族王辑庭之嗣君,年六十一岁,患此证。素识医者谓曰∶少忍痛,当为去之。不听,逾旬渐大,适道署延苏州陈某治疾,乃赫赫一时者,遂请视之。进以人参、鹿茸等药,疮已势甚,犹曰未也,乃杀鸡煎汤,煮药以进,一服而口眼皆合,头重如山,证随以败。凡富贵之家,死于此者甚多。始则畏少痛而逆忠言,继则慕虚名而被惨杀。非死于病,实死于医。愿天下人少察狂瞽之言,毋蹈前车之覆。

发背之极大者,所谓竟体发也。平湖郭湘屏患此证,始医者进犀角、黄连,致成黑陷,后医者投桂、附而作淋渴,饮食不进。或断三日,或断一旬,更医数辈,技穷莫措。令郎肖屏茂才求余往视。被问曰∶曾见此大证乎?

余实未尝见如许大证,欲安其心,慰之曰∶吾所见有大于此者,不足畏也。为取去腐肉碗许,病者即觉如释重负。

其子请用十全大补,余晓之曰∶尊翁之所以绝粒者,正坐补托之故,胸次宿药未消,今再峻补,生机绝也。俟三日后,宿药消尽,胃气自苏。此证本由湿热郁蒸而成,寒凉以遏之,温补以锢之,宜其滋蔓日甚也。今惟导赤散驱其湿热下行,至溺清则止。越五日复视,已能自起,在床沿叩谢救命。凡百八十余日而全愈。在百日之间,曾患牙疳,与竹叶石膏汤而安。其人至今尚在。设根据立斋上渴下淋而用十全、八味,安有生理?陈良甫云∶既溃一毫冷药不可进,其可泥乎?

斜桥苏氏妇,年二十四岁,患乳肿如悬瓠,溃处日流水,医治二百余日,略不见效。冬初求治于余,视其面色青瘦,微嗽唇红,音朗不嘶,寒热暮甚,日进粥两盏、饭半盏。所服之药,洋参鳖甲丹皮之类,皆谓疮劳已成,不过苟延时日也。余知其因循误药致此,以纸捻入药于疮孔,嘱到家自为抽换。妇云∶胃气不佳,求赐一方。余曰∶汝误药至此,尚不悟耶?停药五日,胃自苏矣。又问究成劳否?余给之曰∶后五日来,当赠汝妙药,决不成劳也。

忻然而去。越五日来日∶奇哉,到家方暮,觉乳胀,抽去药线,出清脓碗许,是夜寒热顿减;近来抽换,日得清脓杯许,今不复如前肿硬矣。饭已可进两盏,固求赐方。余曰∶煎剂费事,余有合就丸药,日服数钱可也。持去后,越旬复来曰∶自服妙药,胃气胜于平时,惟脓水未净,月事未行,求一通经方。余见其肌肉丰润,两颊红晕,经已将至。若不与药,而另求内科通经,反恐误事,仍以前丸与之。后即全愈受孕。其实两次所用之药,皆饭焦磨末,少如橘皮而丸也。余治六、七年不愈之乳证,无不用药线刀针愈者,不胜仆数。即如此妇,若不插药,脓何由出?寒热何由止?胃气何由复?岂但疮劳而已,殆无生理矣!设不停药,肠胃津液被伐,必致绝粒。尝谓汉、唐方士以金石杀人,赖高贤救止,而草木延年补益诸说,牢不可破,真医道设而枉死者多矣。窃怪今之医生劝人服药,吾不知其居心何为?或问∶断为死证而得不死,何也?曰∶医之所谓死证,彼自有死之之法耳。断为死证而竟死,昧者必诧其术之神,而医者亦诩其断之准,而自鸣得意。悲夫,业医者知此有几人哉?

张德祥令孙患行程蹇,多医不效。上至小腿,肿如瓠,气喘声嘶,不食者九日,烦躁恶近人,近则热不可当。

多医聚讼,或决之立毙,或决之成废。邀余往,已暮,执烛视之,近烛则痛如锥刺。乃父恐余用刀,屡述群医之说。余晓之曰∶汝不欲此子之生,余不敢言。既邀余来,是欲其生也,岂可随声附和、袖手旁观耶?今之外科皆乡愿也,抄写成方,虚应故事,并无真知灼见;更可恶者,造作疑似之言,簧惑病家,有如奸胥猾吏造案,虽咎陶听之,犹以为杀无可宥。要知脚跟之皮,浓于牛领,不能下溃,必至上穿足面,则不可救矣。言未已,病者曰∶怪道数日来骨缝锥痛难忍。其妻跪求请救,而一家数十口犹执不可。余曰∶吾岂挟仇而欲害彼,若决之而毙,吾偿其命可也。众皆咋舌不敢言,遂决之,出脓半盏,敷贴已,余至外厅晚膳,未毕,内报熟睡矣,如之何?余曰∶觉来要啜粥矣。

既而果然。三日后吃饭,四十日收功。然人情畏痛苟安者多,故庸医之言易于入耳。病无去路,上溃足面,腐及内外踝,而迁延以死者,比比也。

屠甸镇王某,先患疔毒,旋生背疽,高肿不红,医巫术尽,家破而病日剧。延余往视,肌肉全消,面无人色,脉至断续如丝,按其疮,虚软漫肿无红,证已七十六日矣。流泪被面,声言救命,音细如蜂,深堪悯恻,殊难措手。合家痛哭,而求设法。余索其方视之,先则犀角、牛黄,继则参、 、归、术之类,皆谓内有瘀血,虚不化脓也。余静坐筹思,七十余日之瘀血,既不化脓,亦不消散,乃脾胃被伐,气弱难溃,内肌尽腐,皮浓难穿,日久力穷,势濒于殆。若不决则必死,设决之而斯须毙命,又当如何?乃谓其父曰∶此证内肉尽腐,外皮甚浓,脓无出路,以致背重如山,肌肉日消,而脓日多,势必消尽而后已。吾今筹一死里求生之法,汝可导我复视,其父从之。因细按其皮,略无薄隙可乘,不得已久按以乱之,卒然一刺,得大脓四大碗,幸不毙命,随以粥食调之。

越五日复视,已能披衣起坐矣。以上数证,皆所谓养痈为患也。古人原有刀针不可轻用之戒,盖为手法不精,或轻浅之证,及脓未成时而言也。以决之之法,诚不易易,即辨脓亦甚难,脉诀洪滑为脓成,而此证脉至如丝,刺脓至四大碗,脉岂可凭乎?然此证若诊于三十日内外,未始非洪滑也。惟医家误信补托可使自溃,孰知欲托其脓者,反能化肌肉以为脓,脓日多则气血日少,尚欲寻其洪滑之脉,安可得乎?昧者犹訾刀针为蛮法。呜呼,此与谈性命而废武备,寇至不战,委而去之者,何以异耶?须知此脓不刺,必与此身同就木而已。余见如此毙命者,指不胜屈,故愤而为之,岂好为疡医哉!至腿上附骨疽,迁延补托,而脓随身敛者,则尤多也。

一妇渊疽,脓蓄不溃,下至腰,前至胸,形容骨立,声细如蜂,头晕身热,不食。延逾半载,求治于余。余亦不能措手,实深惭愧。然此二证,皆误于补托求溃,孰知终不可溃。元气未漓者,尚可决之求活;元气已漓者,脓必随身而殉。

一膀胱痈,胀痛求死,脓自小便而出,与八正散加琥珀、乳香麝香而愈。

一男子小腿数日间全腐,疼痛难忍。与珠黄十宝而痛止腐脱。

一男子臂肿如腿, 木而硬,医投消散如故。余与 峒丸二服,外敷解散之药于骱间,四面作脓而溃。此亦臂上附骨疽也。治不得法,即难收功。

一男子唇疔,既拔其一,复生其七。先用蟾酥丸,头面肿退,后用犀地加牛黄而愈。

壬子夏,余次子患干霍乱,身热不渴,舌燥无苔,六脉俱伏,痛在胃脘,连及胸胁,势甚汹涌。余与地浆一碗,势少定,少顷复作,因径投大承气汤一帖,其痛即下行之脐间,又一帖,痛又下行,伏于少腹右角,按之始痛,不按则与平人无异,起病至此,已历周时,思食甚急,乃与绿豆煮粥与之。食后一切如常,惟少腹右角按之仍有小块,隐隐作痛,遂重用当归、杞子、蒌仁,佐以桃仁红花,少加牛膝以导之。服一时许,腹中 有声,下紫黑血一块,约五寸许,而少腹之痛块若失。此病治法,原出一时臆见,然竟已获痊,特录出质之潜斋,不知以为何如?愚谓霍乱证因于暑热者多,故感受稍重,极易入营,古人刺以泄血,及内饮茺蔚汤、藕汁、童便,此所以治营分之邪也。杨公子舌燥无苔而不渴,痛又及胁,必平日偶有络伤未觉,乃邪遂乘隙而入也。承气之硝、黄,并是血药,气行则瘀降,故痛得渐下,迨块在痛未蠲,而知饥能食,益见气分之邪已廓,而血分之邪尚匿,无庸承气之直攻,改从濡化而曲导。操纵有法,余服其手眼之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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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 卷三《归砚录》
  2. 卷三《脉诀汇辨》
  3. 卷三《三家医案合刻》
  4. 卷三《王氏医案绎注》
  5. 卷上《喉科秘诀》
  6. 卷三《对山医话》
  7. 卷上《疡科心得集》
  8. 卷三《丛桂草堂医案》
  9. 卷上《重庆堂随笔》
  10. 卷三《刘涓子鬼遗方》
  11. 卷上《金匮玉函要略述义》
  12. 卷七《医学实在易》
  13. 卷上《徐批叶天士晚年方案真本》
  14. 卷七《脉诀汇辨》
  15. 卷上《医暇卮言》
  16. 卷七《血证论》
  17. 卷上《张畹香医案》
  18. 卷七《订正仲景全书金匮要略注》
  19. 卷上《脉诀刊误》
  20. 卷七《王氏医案绎注》
  21. 卷上《先哲医话》
  22. 卷毛倒睫《奇效简便良方》
  23. 卷上二《本草问答》
  24. 卷毛疮秘方《华佗神方》
  25. 卷上六《本草问答》
  26. 卷六《脉诀汇辨》
  27. 卷上三《本草问答》
  28. 卷六《王氏医案绎注》
  29. 卷上四《本草问答》
  30. 卷六《临证指南医案》
  31. 卷上五《本草问答》